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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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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4

父親聲音不疾不徐。

他的語氣和藹,雙目慈祥地望向戚師師,像是不含有一丁點兒私心,真在為自己的大女兒考慮思量。

窗外金烏西沈,金粉色的輝光灑落,昏昏的霞影鋪就了一層。

聽著父親與蕭氏的話,戚師師攥著名冊的手發緊。她抿了抿薄唇,眸光卻一寸寸泛冷。

“我不嫁。”

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話,蕭氏凝眉,又驚又疑道:“師師,你說什麽?”

“父親,母親。”

少女微微挺直了身,日影穿過窗牖,打落在她瑩白的肌膚上。她出聲,重覆道,“女兒說,女兒不願嫁。”

此言一出,在場之人皆楞了神。

戚父與蕭氏露出震愕之色,一側的侍人面色亦一頓,轉瞬,嚇得大氣都不敢出。

蕭氏自座上站起身。

婦人語氣不善,聲音也變得銳利:

“你不願嫁?你可知,這其上每個公子的名字,皆是我這些日挨家挨戶、盡心盡力為你相看過的。我知曉,你心中掛念著裴世子,可人總得往前看。師師,這天底下到處都是好男兒,你看看王家的大公子,還有那常家的三公子……他們的家世、樣貌,哪個不是一等一的出挑?”

蕭氏一面說著,一面緊盯著那名冊。日影徐徐,落在名冊之上,頗有幾分礙眼。

少女的面色也一分分,變得清白。

她手中緊攥著名冊,手指發緊。

一瞬之間,莫大的失望與束縛感如潮水般洶湧而至,戚師師走上前,將名冊放於桌上。

“有勞父親、母親掛心。”

極輕的一聲,桌面與名冊發出悶悶一聲響。

垂首一福過後,戚師師面不改色地轉身,離開攬月居時,她聽見蕭氏氣急敗壞的嗓音:

“老爺,她她她……她這是要造反了!她不嫁,難不成真要為那裴家公子守寡?!老爺,大丫頭若是不肯嫁人,叫我的情兒可怎麽辦喲……”

日影漸漸,蕭氏聲音飄遠。

佩娘正立在拱門之外,頗有幾分憂心地等著她。見著戚師師來,佩娘趕忙迎上前。

“大姑娘,夫人都與你說些什麽了?”

戚師師搖搖頭。

她衣裳素白,腳下仍有積雪未融化,踩上便落了“嘎吱”的聲響,她的面色如這捧雪一般清冷。

適才在攬月居中,聽了父親與蕭氏的話,戚師師更是心灰意冷。

外頭已有了些流言,說她克夫。

哀痛未過,蕭氏便著急將她嫁出去,好堵住這悠悠之口,父親見她這般,竟也未有阻攔。

戚師師心寒到了極點。

除此之外,更有擔憂與驚懼,像一條極不顯眼的小蟲,緩緩爬上她的脊背。

在外人看來,她不願嫁人,是鐘情於裴俞章,是癡心一片。

但唯有戚師師知曉。

若她當真嫁了人,新婚夜被夫君發現她並非處子之身……

不光朔奴會死,

她也會。

……

戚師師心事重重地回到瑤雪閣。

外頭風涼,她喝了一碗熱茶,將周遭侍人屏退。便就在這時,朔奴與眾侍人擦肩而過,興沖沖地小跑了進來。

“大小姐。”

不知為何,他的聲音很是激動與興奮。

歡快的一聲喚,猶如荒地裏破土而出的一顆青筍。戚師師放下茶杯,掀了掀眼皮。

少年步履穩健,面上帶笑,朝她走來。

他的眼睛很黑,日影曜曜,襯得那瞳眸濕漉漉的,像小狗。

戚師師輕咳了一下,直起身。

確定周遭無人後,少年終於自懷中取出一樣東西。

他手指修長,指腹邊有薄薄的繭,戚師師鴉睫輕擡,順勢望去。燒紅的霞光透過窗牖,落在少年手中之物上,折射出一點耀眼的光芒。

正是——

她今日上街看中的那根銀簪!!

始料未及地,於對方滿是期待的目光中,戚師師楞了神。

姜朔半跪在那裏,姿勢儼然是獻寶。

銀簪清冷,少年的目光卻是熾熱虔誠。

“大小姐。”

見戚師師遲遲未接,姜朔頓了頓,須臾,才輕聲問道:

“大小姐,您……不喜歡這支簪子嗎?”

不可能。

他今日偷偷跟了大小姐一路,看見她一直攥著這根銀簪,不肯撒手。

銀簪上的梅花,清麗而典雅,與她一樣漂亮。

戚師師低下頭。

“朔奴。”

少年身量頎長,此刻正跪在她腳邊,畢恭畢敬。

她道:“朔奴,你與我說實話。這支簪子,是從哪裏來的?”

聞言,姜朔楞了一下。

“買的。”

忽爾一道晚風,將天色吹得昏昏欲睡。

周遭幾乎是在一息之間黯下來,淡淡的月色落在少女眼睫上,她聲音清冷了幾分。

“朔奴,說實話。”

這簪子雖不是什麽昂貴的金玉之物,卻也是以銀所制。

戚師師目色有疑。

迎面一道直勾勾的眼神,帶著些許審視與考量。少年頓了頓,聲音竟有幾分委屈。

他抿了抿唇,道:“奴說的是實話,大小姐,朔奴沒有去偷。”

沒有再像上次一樣,去清琴坊偷那一本琴譜。

“奴是用大小姐給朔奴的銀錢,買下這一支銀簪。”

便就在她離開攬月居,再回到瑤雪閣時,曾特地與佩娘吩咐過,去給下人撥些銀錢過冬。

戚師師杏眸微圓,驚異:“那些錢……你沒有拿去買新衣裳?”

姜朔被她訓誡,跪在椅邊,垂著臉搖了搖頭。

“奴的銀錢不夠,便問茯香、環佩她們借了些。奴瞧著大小姐喜歡這支銀簪,便想要將它買下來。”

他擡起頭。

“當作新年禮。”

金烏徹底西沈。

泛寒的月霜傾灑著,墜在少年衣肩頭。對方披垂著發,沐浴在夜光之下,頗為乖巧,也頗為人畜無害。

“朔奴聽大小姐的話,”他小聲道,掩去聲音之中的委屈,“不再偷東西,不再給大小姐丟人了。”

極輕的一聲,宛若一道極輕微的晚風。卻令莫大的愧疚感洶湧而至,將她全身裹挾。

戚師師在對方的註目中,將銀簪簪至發上。

樸素又不失精致的一支簪子,簪尾正雕刻著一支梅花,清麗秀雅,端莊大方。

她戴上發簪,溫聲喚了地上之人起身,而後又朝外喚了聲:“佩娘。”

許是那發簪太過於顯眼,走進來時,佩娘看著她頭上的銀簪,明顯一楞。

戚師師吩咐著,讓佩娘與茯香,將府中剩餘的新一批布料都取過來。

這些料子,原是她為裴郎相看的,還有幾件成衣,也是她準備在裴郎回京之後,親手送給他的。

沒一會兒,幾個丫頭便帶著那些成衣與料子,重新回到了瑤雪閣。

少女擡手,命左右之人退下。

身側,姜朔面上寫滿了不可置信:“大小姐,您這是要……”

戚師師:“朔奴,你挑挑,有沒有喜歡的。”

姜朔回過神,趕忙低下頭,道:“朔奴不敢。”

“這天氣一日比一日冷了,既是要過年,沒有新衣裳穿又怎麽能行?”戚師師回他,“你送我了銀簪,我自然也是要回禮的。你挑挑,挑幾件喜歡的,不過這些衣裳的顏色都稍有些艷,我記得你喜歡穿黑色,不知有沒有適合的……”

姜朔未告訴她。

他並不是喜歡穿黑衣,只是她暈血,他又經常被押去取血,弄得一身傷痕累累。

唯有黑色,能夠稍稍遮掩他身上那些傷口,才不會嚇到她。

少年側身立在屏風之旁,身脊筆直,像是一棵青松。

他的目光順著大小姐的視線,也落在那一疊疊衣料之上。

顏色不算艷麗,但與黑色比起來,著實稍微有些艷。

略一思量,他走上前,挑選了一件成衣。

“大小姐,奴喜歡這件。”

他選了一件顏色稍微穩重的、暗紫色的袍。

紫色。

短暫的楞神過後,少女抿唇笑開:“也好。”

那個人就喜歡穿紫色。

衣袍顏色穩重,款式也相對簡單樸素。

戚師師指了指一側的屏風,輕聲:“去試試。”

鏤空的雕花屏風,隱約有月影傾瀉至屏風另一側。姜朔猶豫少時,終是沒有違抗大小姐的話,乖順地抱著衣裳,去另一側更換。

簌簌的衣料摩擦聲,隱約有什麽墜了地。

屏風的雕花空格間,有月光彌漫,銀白的光霧落在少年肌膚之上,他腰背結實,分外有力。

匆匆一瞥,戚師師目光生燙,又趕忙移開視線,不再去看他。

片刻之後,姜朔自屏風之後走了出來。

夜風拂過彌漫的月霧,吹動少女眼簾,她的眸光忽爾一亮。

然,僅是須臾失神後,戚師師自座上直起了上半身,一雙眼也在少年身上來回打量。

“好看。”

她的語氣之中,多了幾分讚賞。

“紫色好看,也很襯你。”

聞言,朔奴唇邊落了弧度,也不知是不是笑。

戚師師說的是實話。

明明同樣的暗紫色,穿在裴郎與他身上,卻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感覺。

裴郎沈穩,紫衣顯得他矜貴。

而朔奴尚帶著少年的青稚之氣,眼前這一襲紫衫,襯得他身上少年氣息愈濃,端的是鮮衣怒馬,恣意張揚。

戚師師心中歡喜,迎上前,又為他多挑了幾件。

既是大小姐賞的衣裳,朔奴便天天穿在身上。他褪去了以往那一身黑衣,換上了大小姐喜歡的紫袍。為此,他還受到了茯香的調笑。

那小丫頭見著他穿紫衣,以帕掩唇,止不住地打趣。

“姜朔,你怎麽愛穿這種顏色,跟個花孔雀似的,還天天愛在大小姐面前晃。”

姜朔抿抿唇,轉過身,一本正經地問:“不好看嗎?”

“好看,好看。”

茯香笑得前仰後合,捂著嘴巴道,“你得去給大小姐看。”

姜朔當真聽進去了她的話,隨手捧了個盤子,尋個由頭叩開寢閣的房門。

入目的仍是那一面落地屏風,自從二人之間發生了那樣的事後,戚師師便將屏風移到了房門口。繞開屏風往裏走,緊接著又是一道素色的紗簾。

幾重遮掩之下,姜朔終於緩步走了進來。

“大小姐。”

戚師師坐在妝鏡之前,手裏正攥著一根黛條。妝鏡之上,少女秀眉初描,姿容纖曼。

她慵懶地擡了擡眼睫,望向闖入鏡中的少年。

烏發高束著,一襲紫衫。

愈有幾分像裴郎。

戚師師放下黛條。

這些天,二人之間明顯親近了許多,她也越來越縱容朔奴。

會賞賜他衣裳銀錢,會準許他一人自由出入寢閣,會允他在夜色迷離之際挑開床帳,允他匍匐於自己耳邊,輕吻她的耳背。

月霧彌漫,他的動作溫柔而虔誠。

戚師師也慢慢地,接受他成為裴俞章的替身。

在成為裴郎替身的這件事情上,朔奴很盡心盡力,也很盡職盡責。

她的目光落下,瞧著鏡中高束著發、模樣青澀的少年,抿了抿唇。

眼底光影微閃,下一刻,戚師師攥著黛條啟唇——

“朔奴。”

她輕聲命令:

“過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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